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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主播谈虚假新闻: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真相|谷雨计划

吴永熹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2019-12-15

MSNBC华裔主播吕勇诗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被教导过应该如何找到好的信息,但这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现在的问题是信息的获取变得如此简单,以至于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付出努力,不再那么小心谨慎了。

撰文 | 吴永熹
编辑 | 徐晶晶

出品丨腾讯新闻·



在美国,做新闻并非亚裔子女的主流职业选择。在做新闻之前,MSNBC华裔主播吕勇诗(Richard Lui)读了商学院,在花旗银行和美世咨询工作过。后来,他和同伴一起创立了一家金融科技公司,然后成功地卖掉了公司。“如果我现在可以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我想做什么呢?”吕勇诗自问。他想到了新闻。在三十岁的中段,人生已经取得一些成就的时候,吕勇诗决定打破自我,重新开始。用他的话来说,他不再“自我审查”了。


在吕勇诗加入新加坡CNA(Channel News Asia)时,正是东亚、东南亚历史上的多事之秋。印尼和马来西亚的政权更迭、印度洋海啸、非典、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谈判、朝鲜局势,吕勇诗认为是在亚洲的这段工作经历加深了他对国际新闻的兴趣和敏感度。两年后,他转到了CNN(Cable News Network)国际频道,成了第一位亚裔全国新闻主播。此后,他来到MSNBC,主持早间新闻。他以沉稳、充满能量的主播风格为人称道。如今,吕勇诗每年都会去亚洲两次,今年六月他就受武汉大学新闻学院邀请,分享了对于日益严峻的虚假新闻问题的看法。


我问吕勇诗,他的事迹会不会激励更多亚裔进入新闻业,他说这是他的希望。在开始采访之前,我们房间外的一台电视上正无声地播放着美国首位华裔总统竞选人杨安泽(Andrew Yang)接受采访的片断。“这是件大事情,对吧?”吕勇诗对我使了个眼色。时代在改变,华裔在美国的职业选择、社会参与都在改变。而他们,当然也正在参与改变美国的历史。


美籍华裔杨安泽参加总统竞选



个人史:当时我父亲快五十岁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不姓吕


谷雨:你可以谈谈你的家庭背景吗?


吕勇诗:我母亲出生在广东,她的家人住在广州市中心的主街,在她两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带着家人移民到了美国。他们当时住在纽约,生活相对来说还不错。我还有一张她两岁时的照片。


我父亲出生在旧金山的唐人街,他是在家里出生的。他的父母也是广东人,来自广州北部一个比较贫穷的村子,离广州大约一小时到一个半小时车程。我上次去中国时,因为签证的原因去不了那里,所以我留在了广州。我去找了我母亲家的老房子。不过房子被拆了,当时他们正在房子的旧址上盖一栋大楼。


谷雨:因为你母亲家的房子是在市中心。


吕勇诗:是的,到处都在建新楼。如你所知,广州城还是有许多旧的店铺,它们仍然和新的建筑并立。但我母亲家的房子刚好被拆了。有两名中山大学的学生在帮我问,他们会在街上敲开别人家的门。他们会说,嗨,这是理查德,他是一名美国记者,他在试图寻找自己的根源。


谷雨: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呢?


吕勇诗:大概是一年前。然后我决定停下来。我想等一等,等到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专注地去做这件事的时候再去做。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谷雨:你是在哪里长大的?


吕勇诗:我童年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旧金山度过的,剩下的四分之一在洛杉矶。


谷雨:作为一名华裔小孩,你童年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记忆吗?


吕勇诗: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的祖父母是在1882年“排华法案”颁布之后非法来到美国的。因为“排华法案”,中国人被禁止来到美国,所以我的祖父买了一个假身份。这些拥有假身份的人又叫“档案子女”(paper sons)。它的起因是1906年的旧金山大地震,大地震引发火灾,把市政厅里的所有档案都烧毁了。所以当时的市政府提出,每个人都可以给最多六个子女办理身份,将他们的名字重新入档。于是当时所有中国人都说他们有六个子女,即便没有,他们也会把这些身份卖给在中国的人。所以我本来的姓是“王”,“吕”是一个假姓。


我的祖母是个特别的女士。首先她身材高大,有六英尺高(即1米82)。她还有13个孩子。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因为他去世的时候很年轻,五十三四岁 。我记得她去世的时候。你知道中式的葬礼是先举办葬礼,墓碑做好之后再回来烧钱和食物供品给死者。所以墓碑做好的时候我们又回去了。那天我们看着墓碑,发现上面刻的是“王”,W-o-n-g。当时我大概是十三四岁。我看着我父亲,问道,爸爸,我们姓吕,墓碑上为什么写的是“王”?我们难道是买了一个便宜的二手墓碑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父亲也不知道。


所以他跑去问了他的大姐。我父亲在13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八。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子女这么多的时候,只有老大和老二是知道情况的,因为他们会和母亲直接交谈,然后照看所有的孩子。于是我父亲从他大姐那里知道了“档案子女”的故事。当时我父亲快50岁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他原来不姓吕。他之前一直都不知道。


谷雨:他当时一定觉得非常震惊吧?


吕勇诗:是的。当时我们家里人在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要改姓吗?但他们最后决定还是不改了,这样会让事情简单一点。


我的祖母一直很害怕别人会发现(他们是非法移民),所以即便政府在1960年代说你们可以站出来说明自己的身份时,她也不敢说。她谁都没有告诉。我现在经常会讲述这个故事,因为这是我的移民故事,而美国这个国家是建立在移民的基础上的。


谷雨:你必须珍惜自己的故事。


吕勇诗:是的。你必须“拥有”它,因为它是你所拥有的一切。


在美国,我的父母永远不会拒绝自己的根源与文化。他们在做他们自己。他们从不会拒绝孝顺的传统、去墓地的传统。他们的行为与那些非华裔非常不同。每年我们至少会带着供品去墓地四次,我们全家人都会去。我们不会说,这很奇怪。你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死亡是一件非常负面的事,但在我的家庭文化中,虽然它不是一件快乐的事,但它是一家人可以聚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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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说过,我父亲那一边兄弟姐妹很多,我觉得是他的家庭教会了我家意味着什么。他的家人总是会想办法聚在一起。因为我有12个叔叔阿姨,还有大量的表兄弟,我们每年都会有大型的聚会。我们会有大约90个人一起聚餐!我们会吃饭,互相交谈,这非常美好。



进入新闻业:假如我可以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我选择新闻


谷雨:你为什么会决定进入新闻行业?你在密歇根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后来进入了商业界并工作多年。


吕勇诗:是的,我在商业界工作了十五年。


谷雨:你的家人支持你进入新闻业吗?


吕勇诗:我的父母一直都很支持我。我是第三个孩子,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排第三。在华裔家庭,老大和老二要去做那些难的事情。


我一直很喜欢新闻,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有时候你会喜欢什么东西,却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但当你回顾你的历史的时候,你会说,哦,我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了。对我来说,它始于我的高中。我们会熬夜编报纸,在早上六点,我们会继续写稿、编辑、排版,最后去打印中心把报纸一份份打印出来。我们会把它塞到每个人的门缝底下,就像真的报纸一样。我们把它叫做《每日号角》。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决定这样做,但我们就是去做了。我们坚持了两年。我认为那是一个开始。后来,上大学时,我在学校的广播电台当了一名广播记者。那是十年之后的事了,因为高中毕业后我工作了五年才去上大学,这在当时非常不典型。在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公司工作。在读完MBA之后我去了花旗银行。之后我和三个合伙人创建了一家金融科技公司,后来我们把公司卖掉了。之后,我就想,假如我可以去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我想做什么呢?我说我回去做新闻吧。为什么不呢?让我们去做吧。


你知道,你的大脑有时会让你有一些特定的想法,却不允许你有另一些想法。因为一些先决条件,你会自我审查。我们会想:我不打算这样做、我永远不会这样做、我的父母不喜欢我这么做、我赚不了钱、我没受过任何训练。而在我把金融科技公司卖掉以后,那些限制我大脑的东西一下子都离开了。我不再自我审查。我在新加坡的CNA工作了两年。然后我找到了一名经纪人,转到了CNN,五年后我又转到了MSNBC。现在是我在MSNBC的第十年。


谷雨:你为什么会选择去新加坡?


吕勇诗:我当时在新加坡为花旗银行工作,我在那里认识很多人,所以留在那里是有道理的。而且亚洲新闻频道会在20多个国家播出。它是英文的,它有一种风格和外观,是让西方人——比如北美的经纪人很舒服的。我知道它对于我来说不仅是学习的好地方,而且我会获得好的录像带。因为你知道,在电视新闻行业,录像带就是你的简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它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且他们非常友好地接纳了我。


谷雨:刚开始播新闻的时候你会紧张吗?


吕勇诗:我不觉得紧张。因为我当时年纪不轻了,我已经30多岁了。我已经经历过了人生中的几个主要阶段。当我决定进入新闻行业时,一方面我充满激情、无比兴奋,还是那种眼睛炯炯有神的年轻人,但另一方面,我已经有很多工作经验了。我上了一所优秀的商学院,并为花旗银行、美世咨询这样优秀的公司工作过,后来又在科技公司工作。所以我有相当广泛的经验,你知道,经验能让人不至于是盲人摸象。


谷雨:你在新加坡的时候,亚洲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那是一个很令人兴奋的时期吧?


吕勇诗:我一直很喜欢国际新闻和国际政策,这可能是因为我是在冷战期间的加利福尼亚长大的。你必须明白,世界不仅仅是美国,还有其他国家的其他人。


当我在亚洲的时候,发生了许多重大的事情:许多重要的选举、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谈判、朝鲜局势、全球恐怖主义的初步迹象……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同一个时空。我知道它们不仅对全世界具有历史重要性,我也明白,这些故事与我们今天讲述的故事有许多关联。


谷雨:美国亚裔的身份会帮助你更好地理解一些国际新闻吗?


吕勇诗:有时候我发现,在美国人们谈论亚洲的方式太简单了。但是如果你理解移民,那么你可能就会理解美国多数亚裔所拥有的跨国经验。他们处于两者之间,既是在这里,又是在那里。就像我对中国有一定的了解。为什么?因为我有中国血统。但我是一个劝解人吗?或者我有某些政治观点吗?不是的。作为华裔美国人,我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但我确实(会比普通美国人)更理解中国。


谷雨:你播新闻的声音非常低沉,掌控感很好。你特意学过怎么发声吗?


吕勇诗:我是到了CNN以后才懂得该如何运用我的声音的,来到MSNBC以后又学到了更多。所以对你问题的回答是,不是的,我没有训练过。我花了大约15年的时间来理解如何使用声音这个乐器,包括音量、音调、共鸣、韵律、声音表情。因为你想表达的方式可能会有所不同。我发现理解如何运用声音非常令人兴奋,我也是在过去的五年里才学到了很多关于声音的知识。很多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认为,对于新闻主播——不管是电视还是广播新闻——来说,声音是心灵的窗户。


美国MSNBC  图 | GRIST


谷雨:但大部分人对于声音其实是忽视的。


吕勇诗:是的,一点没错。在电视新闻中,很多人会特别关注外观。他们会关心,我应该把手抬起来还是放下来?我应该笑吗?我应该化多少妆?我的头发看起来怎么样?你知道,当我去给别人上关于电视广播新闻的课时,我总是从写作开始说起,然后是声音。我不会讲太多其他的。因为一旦你掌握了前两点,你的手的动作,你看起来的样子,以及其他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因为如果你可以在声音里保持诚实,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会很好。


谷雨:在运用声音上有什么技巧可以分享吗?怎样可以获得更好的掌控感?


吕勇诗: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理解“沙箱”。你知道沙箱是什么吗?它是一个孩子玩耍的地方,通常是10英尺(3.048米)长、10英尺宽,里面装满了沙子。孩子们小时候喜欢在里面玩沙子,他们可以带一个小桶进去,然后用沙子来做各种东西。就技巧而言,我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知道你所拥有的沙箱是什么,知道极限在哪里。我们经常会让声音呆在安全的地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到过沙箱的边缘,从来没有从这一边走到另一边。但是你必须知道这些边缘在哪里,才可以将自己拉回来。你必须知道你能走多远。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整个沙箱是什么样子的。所以这是我要分享的首要技巧:了解你表达的全部范围是什么。悲伤,快乐,音量,所有这一切。



关于虚假新闻: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努力去获取信息了


谷雨:你在武汉大学的一个讲座谈到了今天新闻行业的一个重要问题:虚假新闻。首先,虚假新闻是一个新事物吗?


吕勇诗:不是。


谷雨:为什么它在近年来越来越泛滥,并成了一个重大问题?


吕勇诗:有很多原因。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通常会从八个层面来谈,今天我们可以讲一些。


首先,我们生活在一个“内容麻木”的时代。有很多内容可供我们消费,然而,作为消费者,我们很难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不是。


那么第二点,作为消费者,我们没有花时间去审视一个内容,并确定它是否值得去消费。我们会花一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来决定去买一台什么样的手机,但对于要看的内容,我们不会花费任何时间。在过去,你不必那样做,因为当人们说他们做的是新闻时,它就是新闻。现在当有人说他做的是新闻时,它并不一定是新闻。所以第二个原因是我们不是好的消费者。


从前,至少在美国,学校会教育学生如何消费内容。你去上图书馆课程,图书管理员会教你怎么查找信息,他们会告诉你该怎么翻阅资料,为论文收集信息。但我们没有关于数字内容的图书馆课程。这是第三点。


第四个条件,是我们今天身处的具有前所未有的连接性的数字环境。这些数字平台的责任是什么?硅谷的文化是,无论什么内容通过我们的平台传播,我们都不会看,我们的任务就是让它通过。我们帮助人和人相互对话,但我们不打算在中间承担任何责任。这就是硅谷的文化,它们不想干预别人的事务。主流观点最初认为这是好事,但这种观点在发生变化。


谷雨:如你所说,目前为止大的网络平台对平台上流动的信息基本采取中立的态度,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声音认为它们应该加强管制。与此同时,也有人认为管制会侵害言论自由。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吕勇诗:我认为每个公司可以有不同的做法。我不是专家,不过我认为,作为内容消费者,如果我移动鼠标就可以看到一个内容的完整历史记录,这就太棒了。这个内容是谁开始发布的?它的传播路径是什么?这是在硅谷正在讨论的一个想法。另一个方法是,一些公司实际上会把可能有问题的内容标出来。


我们是否会看到因为科技公司参与,言论自由会受到伤害?我们目前还没有看到。它是一种极端性的可能吗?我想是的。这些公司可以自我管制吗?它们说我们可以把自己管理得很好。美国的其他所有行业都受到政府的某种监督,有的多一些,有些少一些,但现在对这些公司的管制几乎为零。本周一个引起讨论的议题是,大型科技公司是否需要被打散?我不知道。让我们拭目以待。


谷雨:个人也需要对怎样更好地区分真正的新闻和虚假新闻责担更多责任吗?


吕勇诗:绝对的。你需要全部承担吗?不,不是的。你需要承担一些吗?是的。但是多少?是50%吗?是70%吗?或是30%?我不知道答案。但你一定需要承担一些责任。


谷雨:他们应该怎么做?像你之前说的,过去学校会教你一些怎样从传统渠道获取信息的方法。但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人们怎样获得更优质的信息?


吕勇诗:在过去,我们不得不努力获取信息。不像今天,你点击一下鼠标就可以得到它了。在过去,你得去图书馆,你得找到这本书、那本书、再下一本书。你得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我认为人的天性是,当我们需要努力才能得到一个东西时,我们往往会更多地思考它。所以我刚刚已经给出的一个提示是,花费相同的时间,选择一部手机和选择你的五个顶级新闻来源,你愿意把时间花在什么上面?你愿意花一个星期这样做吗?


去花时间找到你的五大新闻来源,让我们从这一点开始吧。如果你需要去上一门课,那就去上课。如果你关心真相,非常简单,这就是你需要做的事情。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被教导过应该如何找到好的信息,但这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现在的问题是信息的获取变得如此简单,以至于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付出努力,不再那么小心谨慎了。


吕勇诗(左)在访谈活动中


谷雨:你认为记者应该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吗?


吕勇诗:每个记者都是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但是,在我们工作时,我们要尽力做一名优秀的记者,而优秀的记者的意思是,提供背景、保持公正、追求真理。这就是我每天都尝试去做的事。


当然我有自己的观点。它是否会帮助我播报新闻?是的。我会发表观点吗?有时候会。不过,我的首要目标是做一名优秀的记者,发表观点不是它的主要内容。你知道,在美国我们有社论专栏,大部分写社论的人都是那些做了几十年记者的人,因为他们已经看了并报道了这么多新闻,所以他们的意见可能很重要。我偶尔也会给报纸写专栏,但写得比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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